田,被分割的用于耕种的土地。
林朦十九岁的时候,村里来了偷牛贼。这一年距离刘二婶被大水淹死,已经过去了十九年,距离林朦会下地忙活庄稼,已经过去了四年。这一年林成功的头发已近乎全白,他不会吃饭,阿红要给他喂,他不会穿衣,阿红要给他穿。他唯一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每天饭后,到门前的那块石头上坐着,坐到天黑。
阿红时常会叮嘱林朦,在每天出门前。一定要在背上的篓子里放一把锄头啊,一定要在草高的地方多小心啊,一定要注意水井和地瓜窖旁边有没有站着人啊,一定不要管独自站在田里的牛啊,一定不要理抓牛的人啊。
偷牛贼是很凶残的。据山里人说他们时常埋伏在田地里,隐身于草高的地方,拥有着青色的面庞和一双獠牙。放牛人是不喜欢聚集的,遇到落单的放牛人,他们便会发出嚎叫将放牛的吸引过去,引到人看不见的地方,而后杀死,再将牛带走,如果牛要反抗,他们便会一口咬在牛脖子上,让牛动弹不得。
那一定是种可怕的怪物吧,林朦这样想。
林成功的地在山后,不在山前。山后少有人家,据说那里毒物居多,有能将老槐勒断的巨蟒,有能咬穿牛大腿骨的老鼠,还有一口咬下半张人脸的蝙蝠。林朦见过蟒蛇、见过老鼠、见过蝙蝠,但是像山里人说的那样厉害的没见过。她想,蟒蛇是可以长到很粗的,老鼠是可以生得很肥的,蝙蝠也是。
这里的人就是这样,他们不愿相信别人说没有的,只愿意相信别人说有的,即便他们没见过,这似乎可以显得他们懂得很多。不过这也是分情况的,别人说的要是荒诞不着边际,他们也是会思虑一下的,但仅仅是思虑一下,等待第二次再说,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并信以为真。没有人会把谎言重复两次。
林成功是这样,所以阿红是这样。
阿红是这样的,所以林朦是这样。
林朦可能以后不会是这样,但至少现在是。
现在是夏天,林朦背着篓子往山后去的时候,通常会走一条下沉的小路,这条路是上次发大水冲出来的,虽然不是人修的,但却比人修的路要好走。
人们总是绕来绕去的,大家一起修路的时候,谁都想把路修得经过自己家的地,于是路总是扭来扭去的。路修完了,有人不满意,就白天扛着铁锹上山去改,有人不满意但是不好意思,就半夜扛着铁锹上山去改。
时间久了,原本的扭曲的路就变得更加扭曲,甚至不成样子,于是大家又开始走野路,修的路就渐渐地废弃了,重新被雨水冲下来的泥土覆盖,长了草了,又变回了野路,这样的路在山里还有三四条。
山里的教书先生曾用“自私”二字来评价山里人。山里人却不懂什么叫自私,他们认为教书先生识字多,就是一种自私,别人不会的你会,就是一种自私,自私的人说出的话自然是不能听的,因为他的话也是自私的。
林朦顺着路到达山后的时候,身子已经出了汗,她已然是个少女了,前面开始凸显,后面也是。汗水打湿后背和前胸,她只觉得有些痒,于是放下篓子,把手伸进衣服去抓。阿红曾说过,她这样是不知廉耻的,可她不明白,只是抓痒而已。她趁着四下没人,又把手伸进裤子去抓,从里面抓出一只蚂蚁来。
她的脸蛋儿微红,看着在手指上拼命爬的蚂蚁,嘴角露笑。有风吹过,当她弯下腰去将蚂蚁放到地上的时候,风从她短袖的衣领里吹进,她感到柔软,像是有一只手在摸她。她不知为什么,但感到舒服,于是干脆试着把手伸进衣领去摸,和瘙痒时蹭到不一样,她这时就是为了摸。
有一只蝉在枝头鸣叫,叫得很大声。她忽地抬头一看,发现了突出枝头上的蝉,于是变得羞涩起来,赶忙把手拿出来,在身上抹了抹,仿佛要擦去手上沾到的汗水和气味。她来不及整理松垮的衣领,匆忙背上篓子,继续往地里赶去,她不敢回头,不敢与蝉对视,她觉得蝉已经发现了她羞涩的举动。
她不知道刚才是为什么,她一边走,一边回忆刚才那种感觉。她从没想过她的身体是那样的软那样的舒服,她曾在清晨的时候,站在房顶上摸云,她不知道是云还是雾,但那种看上去很软的东西,实则轻飘飘的,没什么感觉。她刚才摸到的不一样,肉敦敦的,不仅软而且很是舒服。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两个东西,她明明很瘦,可是那两个东西却很有肉感,不像是她身体上的。她走路的时候,衣服经常会黏在前胸上,她时不时会动手将衣服扯下来,她似乎羞于让别人看清她身体的轮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自己却会经常低下头,透过衣领看自己的身体。
她也莫名其妙,只是觉得舒服。
舒服也是莫名的舒服。
她再次放下篓子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地里。她将篓子靠在树下,树是一棵非常高大的柿子树,年头很久了。先是有的树,后来林成功才掌握的这块地。树上已经长了很多青色的果实,个头不大,人看了便会不自觉的嘴里生出酸水来。林朦伸了个懒腰,从篓子里拿出锄头来,将地里的杂草除去。
这块地在小径边,附近还有几块地,林朦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她羞于和其他人说话,也不喜欢直视他人的目光。锄头慢慢地把手磨出茧子了,不算很厚的茧子,应该几天就会消去吧。林朦看着那双手,是一双很玲珑的手,修长。
日头越发晒了,她靠在树下,用一旁流过的溪水洗脸,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的荒草在摇摆。荒草已经长得一人高了,那是一片坟地,躺在里面的人,大都是被大水淹死的,山里人怕尸体烂了发臭,挖了一个坑,埋在了这里。许是埋了很多人的缘故,那片土地的草生得非常快。
她隐约见到一个尖,尖摇摆两下后又见到了一根飘忽不定的线,线离尖很远,都是刚刚比草尖高一点,很快她便看得差不多了。那是一头牛,正摇晃着牛角,甩动着尾巴吃草。坟地里的草是很茂盛的,人站在里面根本看不见,但就是这样的草,却也让这头牛吃得能隐约看出身形来。
她从别人嘴里听说过那片坟地,但却没去过。她曾在旁晚的时候,见过住在山脚下的一男一女钻入那片坟地里,她不明白住在山下的人,为何要跑这么远,到山背后的一片坟地里来,不久她便听到女人的嚎叫的声。这种声音直到等她走出很远才消失,坟地里有鬼,吃人的鬼,她一直如此想。
风从远处掠来,穿过山野,撞掉了几个尚未成熟的青柿子,自背后推了林朦一下,而后扑向草丛。草丛里隐约露出一个人头来,有一根木棍在人头上敲了一下,而后那人便消失在草丛里了。林朦只听得见风声。
牛慢慢地从坟地里走出来了,步子很慢,一只手拽掉了它脖子上的铃铛,连同棍子一起扔在地上,牵住它的鼻环,系上绳子,把它往外拉。牛头先出来,而后是两条前腿,再是身子,牛屁股后跟着一双眼睛,一双充满窥伺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长在一张布满褶皱的脸上的,那人戴着一顶草帽,看起来有些岁数,他褶皱的皮肤下一定夹杂着数不清的砂砾,否则不会一眼便给人一种粗糙的感觉,就像是一块风干了的沾满砂石的长条狗屎,颜色蜡黄,外表裂隙。
那人用手压了一下头顶破旧的草帽,草帽的一个角落已经破碎,露出他凌乱的黑发来,那人弓着腰,紧紧地贴在牛屁股后面,不停地环伺。
他的身形瘦小,穿着一件破旧的白汗衫,外面罩着一件小褂,褂子扣着三四个口子,领口咧着。下身是一件黑色的长裤,少见的束脚裤子,猴皮筋似乎已经断裂,半束不束,走起来不停咣当,往裤腿子里灌风。
草帽人把牛赶上了路。
这也许就是偷牛贼吧。他弄坏铃铛,是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这是谁的牛,而牛的主人,或许刚刚已经倒在了坟地里。林朦不禁咽了口唾沫。
牛已经朝她的地走来了。
她慌忙往一旁的草丛里去,她来到柿子树的后面,俯身卧在草丛里,裸露在外的手臂感到有些扎。牛走过来了,它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臭味,萦绕着一群苍蝇,它甩动尾巴,跟着草帽人的牵引。
林朦看到面前走来的是一双布鞋,左脚已经破洞了,右脚已没了鞋底,只剩下厚厚的脚跟在地上磨,发出钝涩的声响。
草帽人有些跛。
当林朦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草帽人也留意到了她落在地里的篓子,篓子倒在地上。林朦此刻就躲在柿子树后的草丛里,她感到嗓子像是扎进去了一根荆条,剌得生疼。草帽人弯下腰,将篓子翻过来,两三个窝头从里面掉了出来。此时此刻,耳畔的一切声响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了。
草帽人捡起一个窝头,放到嘴里,啃了起来。林朦不敢抬头,所以看不到他的脸。她只能平视,她看到米黄色的渣滓落在地上。他应该吃得很大口,可能是饿了。林朦知道,饿了的人是可怕的。
她又听到很强烈的咀嚼声,他应该正在把窝头往下咽,硬生生地咽。她忽然发觉篓子里没有水,同时意识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面前的溪流正流过柿子树,而她此刻就躲在柿子树后面。她刚刚还在用溪里的水洗脸。
一树之隔,她祈求草帽人不要弯下腰来,不要去贪图那一湾不是很清净的溪水,那溪水是脏的,里面有蚯蚓和腐叶,还有锄头。
她的锄头倒在溪水里了,她没有来得及去扶。
草帽人似乎已经发现了溪水,漫山遍野的静止中,似乎流动的溪水不难被发现,更何况,他的脚已经踢到了锄头。他口干舌燥,粗糙的窝头像是卡在嗓子眼里似的,他急需饮水,他弯下腰来,把手伸进溪水里。
林朦就这样看着,只要那人微微抬一下头,或者扶一下草帽,必定四目相对。那人用手捞了两口水,放进嘴里,而后又俯身下来,将嘴探进溪水了,像是牛犊喝奶一样,他使劲地嘬着溪水,他的牙缝里透出窝头的渣滓来。
他站起身来,而后才抬起头,他喝完了。他揪着衣服的领子,抖了抖衣服上的汗,他要走了,他用手牵起了绳子,绳子拽起了鼻环。可他刚迈出步子,却又停了下来。他看到了,地上有一行脚印,人的脚印。他放下手里的绳子,捡起一块石头,再次环伺,而后顺着脚印,向树后去。
山野里的风从没这么冷过,这可是夏天。林朦只见那双草鞋越来越近,而后她听到了石头举起的声音,她一个激灵,双手撑地,倒退着一跳,向下面的田地跃去,两块田地之间有着七八米的高度,她一下子摔在地上,背后沾满泥土。她回头一望,草帽人也将要跳跃下来,他手里的石头在阳光下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