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城的北面,城在山的南面。
城里人没有进过山的,山里人少有见过城的。至于少,是多少,大概是像每个人每年从长着扭曲的长角的山羊身上分到的毛那么少吧。
羊,是大家的。
山羊有着凌厉的蹄子,他们的骨架很大,里面包的是内脏,一个人吃不完的内脏。山里人是很能吃的,但他们并不胖,而是生得精壮。
他们低头的时候,铜褐色的背在阳光下发亮。
山羊经常看到这些发亮的脊背,无论春夏秋冬。山里凹凸不平,所以田地也是有大有小的,碎得一块块的,一家人的地,可能一半在山崖上,一半在山崖下,需要的时候,崖边总会悬一根绳子,方便上下。
每年两次,下种和收获。
这时候耕地的人,通常是要多吃一个人的饭的。
山羊是自由的,它不像人一样,被土地困住,束缚住,但它也离不开这山,它要吃这里的草,它认为这里的人需要它的毛,所以不会轻易杀它。
山羊每天都会在山间攀登,穿梭,但它是从来不践踏田地的,它仿佛知道那是人要吃的东西,但蝗虫不知道。
这里泛过两次虫灾。
一次在夏末,一次在秋初。
山羊只记得后面有东西在追,不停地追,于是它不停地跑,蝗虫结成一片黑色的网,掠过山野,这种网比渔网要密得多,也黑得多。
山羊一路从山底逃往山顶,它往山顶去,人往山底去,他们手里拿着大网,还有火把,人类是可怕的,他们迫不得已时,宁愿玉石俱焚。
山羊不停地路过两旁的房子,房子都是建立在坡后的平地上的,房顶很尖,有的大有的小,少有成片的,许是怕一把火全都烧了吧。
山羊站在山顶,俯瞰下去,那片黑色没有原先那么大了,人们网住了很多,已经有炊烟升起了,它闻到了炸蝗虫的味道。
虽是蝗虫走了,但山羊也落下了个病根,从此只敢在山顶交配了,情到深处,它会大声嚎叫,声音从山顶扩散到整座大山,然后回荡。
在这一年秋天,它死了。
坐月子的嫌它太吵,杀了。
杀羊的人脖子上挂着牌子,在山顶跪了三天。
也是在这一年秋天,林朦出生了。
“是个女娃啊,许一个人家吧。”山脚下的刘二婶得知山里有女娃出生后,一口气从家里奔到了这里,然后不容分说,抓起盛着菜种的破瓢,将种子倒在一旁的地上,转头去木桶里舀起一瓢水,一边洒,一边喝。
她喝了四瓢,近半桶水。
这才开口说第二句话。
“我看,我家乖子就不错。”乖子是刘二婶的儿子,因为乖,所以傻,因为傻,所以乖。乖子刚出生的时候脑袋发热,刘二婶就一手攥着两条腿,把乖子头冲下,往木桶里浸,木桶里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
乖子没言语,也没哭。
经此后也不会哭,不会说话了。
乖子成了傻子。
刘二婶男人早死,她跑遍了整座山,没找到愿意嫁给儿子的姑娘,有傻子愿意,但二婶不愿意。刘二婶虽然不聪明,但是也不糊涂,她知道傻子和傻子,只能生出傻子,所以乖子必须找一个不傻的,于是她想了个法子——童养媳。
买一个女娃,回来养,养到十七八岁,就结婚。可这么做不会亏本吗?刘二婶算计的好,女娃懂事早,七岁就能煮饭,十二可以下地,十四在田里就顶一头驴了,十七八生孩子,生完孩子还能接着干活。
她花一份钱,买了不知多少东西。
划算得很。
那有人愿意卖吗?
二婶给的价钱,确实不低。
足够买一头成色上好的牛犊了。
林成功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卷了丝的手帕,平铺开来,从里面捏出一撮烟叶,洒在烟纸上,卷起来,点上火,含在嘴里抽。三只手指聚在一起,用指尖捏一下,这叫一撮。
林成功本以为这是两撮烟丝的事,可是直到日暮,他也没站起来。再次打开手帕,烟丝已经没有了,这意味着他这个月,又要在口袋里装一瓢米,坐在门口,等着换货的货郎来了。烟丝完了,烟纸还没有。
林成功抽出一张烟纸,用手帕包起来,压到屁股底下,压一会拿出来,打开手帕,烟纸上就有了烟味,他将烟纸卷起来,点上火,含在嘴里抽。没有烟丝,烟纸燃得很快。他想,还是面子,还是面子的问题。
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
好说不好听。
他脸上也没光。
可他真的缺钱。当年那场蝗灾,让他摔断了一条腿。他只记得当时大家都举着火把往麦田里去,他也跟着。黑漆漆的山路,他只见着火光,不知怎么的,就跌到了水沟里,他爬上来,又去驱蝗,只是感觉走不快了。
直到蝗虫走了,他回到家,熄了火把,脱了衣服,跟媳妇阿红睡了一觉,再下床时才发现,左脚的脚后跟到前面来了,连走路都不能了。他想不明白,于是问阿红,阿红也不知道,觉得是他床上太使力,转了筋骨。
找人治吧。
游方郎中摇着铃铛被请到了家里,坐在里屋的炕檐上,他捏着腿,问林成功,你疼吗?林成功这才感觉到疼,于是大喊,疼,真疼。阿红觉得神,买了两副高价药,临走又给装了四个窝头,一直送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