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狠人道:“别跟他废话!去,都去,把他的粮店仓了(平了),所有粮食,大街上的人一人一斗,一粒都别给他留下!”
“你敢!……”
小伙一脚踹过去:“老子不敢吗?马上就去做给你看!回去告诉杨金山,叫他给老子们小心点脑袋!”言罢一挥手,其身后几十个脚夫尾随而去。
宋拐子连忙拱手作揖:“稅爷别呀!要仓粮店你得先仓了陈桂堂,我大哥已经下令粮食降价了,不信你去问问,杨家的黄谷现在都是一千六百文一斗……”
税狠人一巴掌呼过去骂道:“你龟儿子狗咬狗!出卖袍泽,老子先请你吃一巴掌!太平场已经饿死人了你不知道吗?已经人吃人啦!你不知道吗?老子从地鼠沟过来,听说好几家的孩子都让人给煮了,到了人吃人的时候降六百文还有屁用!老子本来看杨金山还有一点儿人性,不打算动他,可是你们倒好,欺负人欺负到赵家头上了!很好,谢谢配合!至于陈桂堂,你瞧着好了,让他再作几天,够了条件,不仓他则已!要仓就仓他老底!滚!”
滚字一落,手上一松,梁霸王只觉肩膀上有一座大山被搬开,大汗淋漓地爬起来望着粮店,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面前这帮人就是茅针山上下来的蟊贼!贼名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杨家粮店之所以被迫降价,怕的就是他们下山作乱!现在他们到了这里,话已出口,就算地鼠沟没到人吃人的地步,那也是他借机行抢的借口!这帮人凶狠的程度他俩早有领教,凭他二人的能力是阻止不了,还不如趁现在留有几分体面赶紧跑路。粮店仓了就仓了,百十担黄谷和一点零星的米面跟命比起来不足为道。
看着两个搅局的泼皮灰溜溜地滚蛋,税狠人也是饿得虚汗直冒,抬头一望头顶的太阳,擦了汗水作揖道:“大姐,可以给我一碗吗?太饿了。”
张月枝啥话不说,寻了一个瓦碗,舀满了端到他跟前伸着,只说了三个字:“有点烫。”
税狠人接过,低头顺碗的边沿吹了一圈,又顺着碗边呼呼地吸了一圈吞下。
一抬头,望见所有老人和孩子都看着他,眼神非常之畏惧。税狠人忙对张月枝做了一个请式道:“继续分饭啊大姐,分饭分饭!”
税狠人之名对于太平镇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陌生,收拾梁霸王的手段有目共睹,这样的一个凶汉居然也饿成这样?看来老天爷真是把人逼上绝路了呀!
杨家粮店今天肯定要被洗白,赶紧讨一碗稀饭喝,喝完去粮店分米去,肚子里有饭,不如米缸里有米!
唐水清、刘玉芬恰在这时重新拿起长把木勺喊一声道:“来来来,锅里就这些了,吃完了该干啥干啥,赵家送来太平场的米煮完了,想要不饿肚子,还得找你们当家大爷杨金山去!”
人群本就害怕没得吃了,一听这话,呼啦一下窜上来,避开税狠人老远伸着碗饿狼一样扑向瓮子锅,直接拿碗去锅里舀!
这是什么阵势?张月枝大惊失色,慌乱中抓着唐水清猛地从瓮子锅之上跳过去。
由于唐水清没注意,俩人用力不一致,先后摔倒在灶门口,把李云丽也扑倒在地。
另一口锅边的刘玉芬躲之不及,被扑上来的抢食者挤翻在锅边哇哇大叫。
税狠人见状,丢了碗斜撞过去,横臂反向全力一扫,按倒一大片,可任他臂长力大,又怎能挡得住所有人?刘玉芬是得救了,另一边却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又是一声竭斯底里的哭喊:“天呐!我的娃儿!”
税狠人猛一回头,刚好目睹一半大孩子连人带碗栽进锅里,滚烫的稀饭溅起一片,绕是灶门口的张月枝、唐水清二人爬得快,也被溅起的泼浪浇个正着!
惊叫声、嚎啕声跌起,税狠人一个急转身,一式老鹰抓鸡提起锅里的孩子一纵,落在张月枝跟前大叫一声:“水!快!水!水水水!”
张月枝惊恐万状,眼前一个煮熟的饭人兀自在抽搐!
李云丽呆了一瞬,驴打滚爬起,提起仅剩的半桶水朝那饭人兜头淋下。
半桶水淋过,半瞬间的安静,税狠人手里提着的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褪尽了肉皮的兔子!
短暂的清凉过后,税狠人感觉右手炙痛钻心,同时手上一轻,重物坠地,看手中时仅剩一把头发!那孩子的发辫与头皮脱落,掉落地上蹬了几蹬,气绝身亡!
税狠人皱起眉头咬紧牙,那孩子下锅前身上仅穿一条裤头,下锅沸煮至晕厥,自己下手打捞时唯一可以抓拿的就是一条辫子,现在头皮与颅骨分离,其凄惨状况哪里还能直视!
哄抢的人群没有因为煮死了人而停止哄抢,反而是遇抢愈烈,其饥不择食的场面让税狠人以及赵家的女脚夫们恐惧如斯。
嚎啕的妇人扑上来,跪地撞头,哭声石破天惊!
税狠人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安慰劝解,也没有理由去问责任何人,要怪就只能怪这孩子命中注定就该死在锅里头!
张月枝和唐水清近乎于痴呆地坐在地上,惊恐地瞪着眼前的事实,泪水一滚而落。
税狠人长叹一声,丢了手里的发辫,忍痛甩甩手上的饭粒,指着张月枝对李云丽道:“憨妹子,我是叫你淋她们两个,她们烫伤不深,淋了才有用啊,淋这孩子……唉……”
“我!……”李云丽木讷地丢了水桶,双手惊慌地在衣襟上擦拭着:“我哪想到会这样啊!”一看张月枝和唐水清二人痛苦的表情,李云丽内疚自责上心头,绕过税狠人走过去蹲下,看着张唐二人赤脚上米粒和一团燎泡手脚无措。
张月枝忍着锥心刺痛咬牙道:“没事儿,换了我也淋那孩子。”0
此时的那两口瓮子锅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落地,往来如织,乱涌乱撞,竟没有任何一个嫌弃某口锅里的饭煮死过人!杨家粮店就要开始分粮了,只有先抢到一碗稀饭填饱肚皮才有力气去分粮食,才有力气把分来的粮食驮回家,所有人,已经到了疯狂如斯的地步!
愤怒的、赵家脚行的女脚夫们静静地依偎在一起,耳内是失子母亲的哀嚎,眼前是不堪入目的争抢,在她们的脸上、甚至内心,都有太多无法描述的复杂情绪,有胆怯、有痛苦痛恨!有悲悯、也有自责和忏悔!
皮肤的疼痛连同内心的疼痛颠覆了她们为善的初衷,一切因饥饿造就的惶恐和人类求生的欲望也击溃了她们曾经饱受苦难时垒起的所有坚强倔犟!她们经历过同样的饥饿困苦和死亡威胁!人在濒临饿死前的那一刹那所表现出来的求生欲望是非常可悲又可怕的,一切的可悲可怕都是为了要活着呀!谁有权利去指责他们?
纷乱致使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税狠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个被煮死的孩子和嚎啕的妇人消失前他就不见了,对于这样一个人,就算他今天的作为一点不像狠人,但梁霸王说他是狠人,那他就是一个定了格的狠人。杨家的粮店被仓,只能说是狠的遇上更狠的了。
待瓮子锅边最后一个败兴的人都赶去了杨家粮店,张月枝、唐水清才被姐妹们扶着站起来。洗锅水没了,瓮子锅里起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焦黄的膜,刘玉芬抓一把柴草胡乱地擦了擦,几个女人掀起巨锅,分别用绳子兜底绑了,刘玉芬、杨二搀扶伤员,其余的挑锅挑箩筐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