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和的脚夫有男有女,特别的有精气神,脸上除了滚动的汗水,就只有憋足喘息时绷紧的每一根神经和收获这份劳动成果时的那种幸运和从容。一样的褂子、短裤、长辫子、一样的胡子拉碴,但不一样的是他们黑褐色的胸膛上少了那种说不清的病态,被重担压得扭曲的脊背衣衫透湿,一双双赤脚弹性十足,带着一股子劲风。
赵家帮的女脚夫是出了名的,刘有地对她们并不陌生,张八姐张月枝、刘八姐刘玉芬、唐水清、杨二、李九妹李云丽。这帮女人,来自沿江各州县,或孤寡流亡、或逃荒要饭、或从人市逃逸,反正各有一部心酸史。打磨到现在,她们早已不见了往日的柔弱,一色的粗布衣裳粗布裤,一条条长辫子随着肩上抛闪着的担子在后背上一打一打地左右摆动,大屁股是她们特有的标记,也是赵家脚行最为特别的一道风景,也正因为这几个大屁股的存在,才使得赵家帮的脚夫们在语言文明和形象文明上较之他帮他派有着质的区别。
女人在这个时代是卑微的、是不能入流的,社会和家族的框框给她们套上了无形的枷锁,裹一双小脚,足不出户才是她们的体面。然而,在这片土地上的大脚板女人何其多矣,出生在大清最为枯朽缝隙,穷得没有裹脚布、穷得为吃食丢掉了一切,就成就了这一双双大脚理由。因为穷,她们逃脱了世俗的捆绑、因为穷,她们变性地成了自己的主人,从而走出门墙,成了大清朝最为低下的一代新臣民。
何老五更黑更瘦了,长辫子已经隐白了,浓密的胡子奓奓刺刺的长短不一,其间错乱的梯状波浪揭示着他粗劣剪刀功夫。刘孝胜,一脸胡子乱窜,屁股上别着一根旱烟袋,因为这根烟袋,江湖人称刘大烟枪。罗金狗,一双眼珠子凸出得十分的厉害,那眼珠子一瞪圆了就特别的霸气、一瞪圆了就有吃人的冲动、那一双健壮的长胳臂青筋暴露、那两坨黑戳戳的腱子肉赋予了他一种天生的剽悍。这三人,打过义和团、剿过大同财,退役入群视群为家,敢为顺和利益去操刀、敢为赵家利益而拼命,走在这派系林立的潼川道上形成一个铁三角,带足了那股镇邪的煞气,无论是山寨的棒客草寇,还是有名有姓的地头蛇主都得忌讳三分。
粮店门口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何五爷的脸上,他是否走过来就决定今天能不能买着粮食,所有人都五爷长,六爷短,八姐九妹挨着边的喊,讨好的功夫、祈求的眼神尽是对口粮的期待。躺在椅子上的店主们爬起来伸出头去观看,芝兰帮脚夫们投去嫉恨的目光,何氏粮店的掌柜等人更是悄悄地在心里诅咒和谩骂着,想他芝兰帮名震潼川、三千帮众南北横行时顺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呢!
可何老五等人却丝毫没有要走向粮店的意思,而是抬起因重压而努力摆出的笑脸,吃力地点头应承着众人,那箩筐阵里的赤脚像马车轱辘里的木撑子,呼呼啦啦地拐了一个弯,远远避过粮店径直往北而去,而且头也不回。大街再次活了,嘲笑声、叹息声、谩骂声此起彼落。
刘有地生出一股子怨恨,早已忘了刚刚挨的那顿打,对着赵家粮店紧闭的大门大声道:“你们家赵大少爷怎么回事?怕了啊!”掌柜在里面呵呵回道:“怕啦?怕哪个?这位爷,安生点儿吧,当心你家大爷拿你去开香堂!”刘有地不蒸馒头争口气,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人饿到想要人吃人的时候天王老子都不认得,还管他妈的香堂臭堂!”掌柜的听他口气,隔着门笑道:“这话我爱听,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但要是刚才那阵仗再来一遭,不知你又会如何?”被人这样践踏,刘有地气绝,横下一条心,用捂得发烫的碎银子砸门道:“再来一遭也不能忤逆,这是做人的本分!管你怎么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能空着手回去,婆娘刚生了娃娃,等米下锅!”掌柜的打个哈哈道:“别跟我来横的,赵家人不吃这一套,也不害怕这一套!今天这门就算开了也仅只有三四担粮食了,卖给谁好呢?回家等着吧,衙门不会让人饿死,会放粮赈灾的,杨大人已经勾兑好了,到时候可以敞开了买。”
刘有地疑道:“你说啥?赈灾?”这话不光刘有地不信,满大街买粮的人都认为在挖苦取笑,一人道:“大清朝这几年不是旱灾就是水灾,衙门什么时候放过粮赈过灾啊?”又一人道:“就是,衙门要知道赈灾的话,会生出杀人放火的反贼吗?”又一人起哄道:“掌柜的莫要哄人!何五爷挑回来几十担,你怎能说没粮食卖?”
“我都说了,那是备来赈灾的……”
“要赈灾的话,杨铁山刚刚就在,他说什么了?”
掌柜的呵呵一笑,又道:“这个你们得去问他,但是,我可以拿关二爷发誓,绝不哐哄,迟不过三五日!”
“是真……的吗?”
“如果,如果你们连关二爷都不相信了,我就给你们指条路,跟何五爷一道回来的还有一百担大白米顺水去了太平场,你们不妨去撵一趟,如果脚背子洗得够高,兴许就还赶得上。”刘有地站在那里愣着,县城距太平四十里,飞毛腿也赶不上呀,这老幺儿,还敢拿关二爷发誓,简直是抽风种祸瞎扯蛋!
所有买粮的人不再信他这一说,一窝蜂跟着粮担子撵,就看何老五在哪里歇挑子他们就要到哪里去买粮。刘有地懒洋洋地跟上去,走两步又不死心地回头敲粮店的门问道:“掌柜的,你说的话可是真的?人命关天,莫要开玩笑。”掌柜的嗐一声道:“哪个跟你把关二爷拿来开玩笑?不过,你莫想多了,虽然说是赈灾,但也得把银子准备好,这年头,做官的富得流油,衙门却是穷得舀水不上锅,到头来还是离不开赵家的粮食,可你们哪里知道赵爷的难处哟。”刘有地摸摸脸上的乌苞,吃痛地吁了一口气,他忽略了赵爷的难处,只知道拿赵家的粮食来赈灾,还是得拿钱买,这算赈的哪门子灾?不过,谁还能指望衙门里都是活菩萨不成?家里还能应付两天,只要能买着粮食就行。
刘有地转身离开粮店,一只眼睛关注着粮队,另一只眼睛却落在衙门的门墙上,既然要赈灾了,衙门总该有些不一样的新动静吧?
县衙门门庭冷清,死气沉沉,几棵香樟树枝枯叶落,蔫耷耷地矗立在那朝南而开的大门口,门前那一对矮爬爬的石狮子跟它两边的四个站班的灰二哥衙役一样破烂,斑驳大门上,一对虎头环锈迹斑斑,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在门上,圈点出无数个戒疤式的污斑,衬得这道门更加枯朽。这里是大清朝最权威的地方,是农人苦汉望而却步的地段,可它的形髓又注定了许多的飞短流长,百哙莫辩其意味。人说,县衙好比神仙庙堂,有道是庙堂无大小,菩萨有善恶,人又说,知县老爷祁凌致就是庙堂里来不及上塑的石像。
这样的景象又让刘有地大失所望,眼睛又望向对门脚行。何老五一马当先在脚行的阶沿上突然顿住,身后的粮担子走马灯似的一担一担地顺街铺张开来。“到站咯!”罗金狗吆喝一声,放下担子直起腰,伸手把额头上的滚动的汗珠子抹下一把来甩出去。脚夫们依次放下担子,顺街沿摆成一大片,大口喘气、撩衣角擦汗,整理好自己的货物担子,然后从箩筐里拿起篾笆扇子,使劲搧将起来。
粮食到了脚行,那就是绝计不卖的了,着急买粮的人群不好再追过去,也就远远地站在巡防营的围墙边上木讷地看着,酷热、饥渴、焦虑,三重折磨,衬得这帮人在围墙边上就像挂了一溜串被烈日烤熟了的焉丝瓜。
脚行内十分吵闹,想是里面喝茶的人很不少,一个茶倌儿打门里跑出来,胸前系着土白布围襟,肩上搭着根白色的抹脸布,脑袋剃得很亮,后脑勺悬着一根细长的辫子,一出门就笑嘻嘻地挨个儿鞠躬,五爷六爷八姐九姐地叫得十分热切,脚夫们纷纷出手撩拨他,你拽耳朵我牵鼻子、或用二指戳他光溜溜的额头、或将脸蛋上的肉揪起来、或在屁股蛋子上掐一把,弄得那小人儿一个劲地嬉笑躲闪讨饶。
刘有地见人家的团队如此和谐生趣,感觉到一阵莫名的饥荒,团了一口口水吞下去。又见袁掌柜从门里出来,后面尾随着杨铁山,一帮子人就在那里抱拳相互见礼,你哥子我老弟,叽叽喳喳地调笑。几句寒暄之后杨铁山转身要走,被旁边的何老五一把拉住,二人避开众人去到一边小声说话。观其形察其色,刘有地侧耳细聆,结果耳朵除了轰笑吵闹一句有用的也没听见。
待其他人都相继进了脚行,杨铁山跟何老五的交谈结束彼此拱手作别,刘有地鬼使神差地迎着杨铁山走上去,隔着一丈远就鞠了一个躬,一脸虔诚道:“杨大人……”杨铁山听他叫一声就低头站在那里如丧考妣,只当要为他那一脸於伤来喊冤诉苦,停下脚步道:“大男人眼泪八叉的体面吗?不要叫我大人,我就是个临时跑腿的,你们哥老会的是是非非神仙都断不了,你的这冤屈没地方说理。”刘有地听得一脑子浆糊,作揖支吾道:“我……我是想跟大人打听一下,衙门……是不是真的要放粮?”
“放粮?放什么粮?”杨铁山犟着脖子反问,转而凝视街边所有人。刘有地赶紧解释道:“我听粮店掌柜说衙门要放粮赈灾,不晓得是真是假。”杨铁山揶揄的表情,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刘有地低垂的满脸的乌青上道:“你耳朵挺长的嘛!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我不敢肯定能不能成,要看赵子儒能不能弄到足够的粮食,他弄不来粮食,你们想要不饿肚皮就只有去求你们的大爷二爷。”刘有地还没开口,街边众人七嘴八舌叨叨开了:“大人,他们哪里靠得住哟!”、“他们的粮食长了倒钩刺的,不如吃草面!”、“吃炒面?有炒面吃还赈哪门子灾?”、“大人,麦草剁碎了下锅炒焦,磨细了就是草面,我家都吃一个月啦!草都吃完咯!”
杨铁山眼睛瞪了汤团大:“你们……都吃这玩意儿了?不至于吧?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刘有地闻言也张着嘴合不上,麦草剁碎炒焦磨成面?我的个天,刘三爷说的居然是真的!看来,我刘有地得亏有个义兄刘三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大人,我们这种人都差不多哟!谁不到绝境都不会赖在这儿不走。求求你了,跟掌柜的说说吧,通融一下行不行?哪怕一斗两斗、一升半升,再不救命就饿死人了!”、“就是,肠子都打结了,拉不出来呀……”杨铁山一推手掌,直直推出一双手掌阻挡了所有言路道:“我已经说了,我就是个跑腿的,能力相当有限。衙门能不能赈灾、你们有没有赈灾粮吃都得看赵子儒的!你们有多难,衙门清不清楚我不知道、赵子儒清不清楚我也不晓得,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个大概。但是,衙门有多难你们不一定清楚、赵子儒有多难,你们可能比谁都清楚。可恨的是你们那帮大爷,我简直搞不懂你们拜关公的好处在哪里!本来,我是不该这么多嘴的,鉴于你们说得这样凄惨,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妨跟你们透一个底,赈灾这回事的确有,首先是赵子儒跟府衙提议,然后府衙跟总督衙门申报,再然后,赵子儒向府台大人举荐了我来帮忙跑跑腿,但具体怎么办才能解决问题,都还没有拟定好,所以未曾公布。这次旱灾波及很广,整个四川北道赤地千里,等着粮食救命的何止是你们,包括我杨铁山家里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是,赵子儒能有多大本事?要想做到人人都不饿肚子开什么玩笑!回家等消息吧,最迟三天后出告示,到时候三镇九乡、各个驿站都会张贴。”末了又补充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经过这一回,想必你们已经充分认识了某些人的心,其他我不多说,回家等消息。”
刘有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心里几回潮涌,想说点什么,始终没开得了口,所有人跟他一样,都不由自主就望向了赵家脚行。人家说的很清楚了,并且,事实就在眼前,要吃赈灾粮,赵子儒能力有限,不一定靠得住啊!看杨铁山举步绕过自己走回县衙,刘有地更加懊丧今天没买着粮食了,得赶快另寻他法去!
赵家脚行是一套典型的新式建筑,一色的青砖青瓦,屋面从主脊上斜铺下来,衬得整体矮而霸道,因为需要采光,屋面中央一道天井直通临街的大门门楼,赵家脚行四个字就写在那门牌上,两棵与众不同的香樟树从天井里伸出来,浓密的树荫遮挡了一大半屋面的阳光,耷拉下来的枝丫绿叶三片两片就在那四个字中间挂着。
说起这三镇九乡的脚行,涪江两岸流传一首顺口溜:芝兰爷坐上方,筷子伸过河中央。陈桂堂耍霸王,霸过丰乐霸青冈。杨大爷袖子长,一甩甩到太平场,赵老爷闯他乡,脚夫纤夫满三江。
这意思是,芝兰公何大爷住在县城的上方寺附近,他的势力范围却覆盖了河对门的怀德乡乃至周堆一大半,过河菜吃得的确够远过分。陈桂堂很霸道,霸着丰乐场城南、瞿河不说,还霸着务本乡一带,甚至霸到富谷寺去了。福成公杨金山则霸着城北、柳树沱,他的袖子太长了,一甩就从丰乐场笼罩到了太平场。相比之下,赵老爷就太弱势了,仅仅只有丰乐乡的黄果垭至首饰垭到孔雀垭这一小范围,所以他就只能去闯他乡,而他的脚夫、纤夫遍布川西平原、涪江两岸、乃至于到了嘉陵江沿岸。他利用脚夫的一根扁担两条腿,把川西的粮食、成都的杂货挑出数百里,在绵州装船顺涪江南下入潼川中转,甚至辗转到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