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五年,时春分。
天气温,万物生。草长伴莺飞,天暖渐花开。
正值农人播种,一年中最要紧的种瓜种豆和插秧环节。这几日日日阴雨连绵,春雨不断,叫冬日里冻得结实的土地纷纷松软湿润起来。回暖的天叫窝在家里一整冬的庄稼人成群结队的去田间开始劳作。
这年头能在田间辛苦劳作的,都是属于生活不错的人家,能有件穿出门的衣服,衣衫褴褛些也不算什么,辛苦一年,能勉强温饱的日子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了。不过在今晚回到家中的庆康和玄烨眼里,实在是第一次见到世上居然还有衣不蔽体,吃不饱肚子的人。他们怎么想,怎么被震撼的心情暂且不表,因为这都和已经体验完毕回府的人无关了。
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村里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大事,最大的争议不过今儿你偷了我家的俩颗菜,明儿你拿了我家瓜来,可今天不一样——有贵人老爷来了。
一村几百口的人家,能出门唠嗑的也只有熬出头的当家婆婆们了。
“要我说呐,这白天来的那几位气派人家,肯定是见天的鸡蛋大饼吃多了撑得慌,没事儿找事。”说着这话的农家婆婆,手里还拿着几颗过年没舍得吃的瓜子儿,时不时咔咔几下,神情激动的和同样农忙完,忙里偷闲的几个黝黑妇人大声炫耀着。
个人聚在村里那颗老桂花树下吹着还未完全消散的寒风聊得火热,一个个精瘦黢黑的面皮上带着浓重的兴头。
嗑瓜子儿旁边那位灰头巾大婶子匆匆点了点头,急着发言:“可不是嘛,就那细皮嫩肉的样子还想学着咱们这些糙人干粗活儿,我下午可看得真真的,那小少爷想拔杂草,嘿!您想怎么着?”
那妇人一拍大腿大笑,漏出个黄豁牙子:“劲儿使大了,一屁股做那黑田埂上傻得不行。”
“哎呦!还有这事儿,我不过隔着二亩地,怎地没叫我看着喽,可乐死我了。”
“可不嘛,那小少爷也不闹,就是拧巴着个脸的,起来跑去拔下一颗。老姐姐我啊,瞅着他那一屁股土旮旯好笑的很哦。”灰头大婶子想到那场景,笑的更欢了。
“这可真是糟蹋好衣裳了。”
“我也这个想法,可不是嘛,要是给我……”
上午的钮祜禄府。
“哥哥,你怎么穿这个颜色衣裳去干活快去换一身耐脏简洁的衣服来。”清平一抹眼顿感无力,看着旁边同样一身细细打扮,看好戏的三阿哥玄烨,头更痛了。
“三阿哥,您怎么还没回去换衣裳,我说哥哥的时候您难道都没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妥吗?”
“爷也得换?”玄烨难以置信的看着清平,“可是这是爷平常最简单的一件常服了。难不成得换成那些平民穿的粗布麻衣?”叫他去穿那些,打死他也不可能。一身宝蓝常服打扮的三阿哥抬起袖子看看,想不到有比这更简单的衣服了。
“这身衣服是很平常,但也是您平日出门的打扮,您就先把在练武课上穿的衣服换上就行,那个方便。”清平就是想叫他穿,他身边那些小厮,估计得愁眉苦脸的跟在三阿哥身后,晃好几天给她看。
“那个行,不过一定得换吗,不过是打赌输了而已,还真叫爷和庆康去种田啊。”三阿哥一想着这个破赌,心头就哽得难受。
“怎么?三阿哥你是想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吗,我一小小女子都懂得认赌服输的道理,您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清平祭出大招,帕子举到眼边,虚假的眼泪说来便来,似乎只待玄烨一承认,就开闸泄洪。
“哎!我可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小人,不过是换件衣服罢了,你可不许哭。”玄烨一看这场面不对,赶紧表态,交代完转身就大步回院子里。
说来也怪,这爷别的倒也不怕,但爷这怕女子眼泪,或者说只怕清平眼泪这一行为是真的改不了了。
清平从小就不爱哭爱生气,半点儿不像自己那个嫡亲表妹,那是看到花谢哭,看到落叶也哭,这一两次的还行,自己还能有耐心去哄哄,这次次哭,哭多了谁受得了啊。
对表妹眼泪是敬谢不敏只想跑路,可对清平,他却是半点法子也无。
看着一个娇软性格,甜糯嗓音,一笑就如同百花盛开的柔弱女子,居然是个天生神力。他回想起那年一个平平无奇练武的早晨,遏必隆从院子外带来一个自己眼熟的女孩儿。
“三阿哥安,这是老夫那不成器的嫡女清平,今日起,便与你和庆康一起习武锻炼,还请阿哥多担待。”遏必隆恭敬的向自己表明来意转身介绍起清平。
看着遏必隆高大威猛的身姿,再看看他身边愈发显得小巧玲珑的清平——三阿哥小小年纪,就尝到了了风中凌乱的滋味。
他在心里略不淡定的想:“他这粗狂的长相也不像是能有这么个可爱女儿的样子啊。”
那大概是随母吧?他假装平静的点点头,“钮祜禄大人放心,爷会照顾她的。”他今年已经是个大人了,不是去年那六岁孩童,已然长大了,一个男子,照顾女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他虽然不知道遏必隆为什么突发奇想叫他女儿来受这份苦,但是他毕竟是外人,不好说什么。
于是他点点头表示许可,谁知道这一点头,就开启了他全新的世界,每一天都在不断更新自己对女子固有的看法和影响。
谁家女子力能满弓射穿草靶,谁家女子能力举男子疯狂跑路(当然男子不是他,不是!),谁家女子能眼泪收放自如,换脸堪比翻书,谁家女子……太多清平英勇事迹,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在这个年纪,他承受了太多。从这以后,他对每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子,都有了一种他也不知道的心理防备。说不定风吹就倒的表象背后,隐藏着些连他想都不敢想的实力。这是他遇到清平学到的第二个深刻道理:人不可貌相。
回到前院,三阿哥玄烨看到的,便是庆康和清平一身男子利落打扮利落的站在庭中等着自己。没错清平也是男装,看着庆康和三阿哥波澜不惊的态度就知道这已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三阿哥终于来了,正好阿玛差人说已经准备好随从和行礼,叫我们自去呢。”庆康一看到三阿哥也换好衣服来了,拖着清平往玄烨身后的院门走去。
“听说阿玛不放心我们,明里一波人,暗里还有一波。”庆康一边走,一边还在清平和三阿哥之间“嘀嘀咕咕”,说着自己的小道消息。
“虽然只是去京郊城外不远的村里体验一把平民开垦的辛苦,但是我们的身份可不是真平民。你,国公府未来铁板钉钉继承人,我,国公府嫡长女,未来……”她说着扫了眼三阿哥,只见玄烨正好对上清平笑眯眯的眼神,正一时欢喜,一时苦恼也不往下说,“他,更不得了,最低一个亲王跑不了。”
“这阵仗才正常好吗。”清平亮亮粉色拳头,看似毫无威胁力。不过这个举动,齐齐叫另外两人成功僵在原地两秒。
他俩在这短短的两秒,走马观花的回想了下自己之前不自量力,不堪回首,承受生命不可承受之痛的往事,干笑两下赶紧大步追上。
“不是吧,这京城脚下,还有这样的路?颠的爷屁股都要散架了。”庆康半起身,丝毫不顾忌形象的大力揉着腰臀。
“还有多久能到啊?”玄烨虽然也屁股隐隐作痛,但是还是要脸的,尤其是在自己未来妻子面前——虽说没过明路,但是双方都有默契,心照不宣的和顺治通过气,只是还没有个确切旨意。
他从马车中向外看去,随着时间的流逝,一路繁华喧闹慢慢变得寂静无人,青石板路到平整泥路,再到坑坑洼洼的泥泞小道。遇到的人也从神色安乐到平静再到麻木,玄烨似乎了解到了什么,却没彻底明白。
“到了,快到了,清平,玄烨你们看,前面是不是有老人在拔草?哎?他们怎么一个个穿得这般破旧,怎么不知道换件新的穿啊?”
庆康从小眼神就好,能清晰的看到百米之内的飞蚊虫蝶,经常在惹祸后找到一条最佳逃跑路线。
此刻马车到达目的地,车夫恭敬的拿出脚踏道:“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到了,请三位下车。”
为了方便称呼,清平交代了车夫和侍卫这次出来要叫玄烨为大少爷,庆康为二少爷,清平为三少爷,否则三阿哥这称呼一出,怕是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注意。
随着村里老村长的带领下,清平三个被带到一亩看起来杂草丛生未开垦的土地前停下。说老,其实村长也不过四十来岁。不过常年耕种的贫苦生活,给这位老人充满尊敬麻木的脸上,生生刻下了岁月的痕迹。
他佝偻着腰,指着身前这块土地:“这块地是村里平日里分田小有争议的一块田,因着它分布过于零碎,不好管理耕种,地是好地,面积也是刚好属于一亩,现下暂时没人买下此地,老头子去年也就暂时在这里随手撒了些茱萸葱姜,现在因为寒冬,也死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