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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上的云溪村注定不平静。
讲完话后,流程结束,张云起并没有多做停留,离开了吵吵嚷嚷的小礼堂,以眼下的情形来看,他需要给村里人私下把事情合计清楚,而那些拉闲话扯卵谈的妇女们见没得热闹看了,也三三两两抱着孩子走了,留下来的,都是村里明事理顶大梁想要抓钱的青壮汉子,他们在小礼堂里就张云起提出来的合作方式吵嚷到大半夜。
争议的关键点还是在钱上。
按照张云起的搞法,入社农户要凑足十二万,细分下来,每户得拿一千七百多。这笔钱绝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小数目,就算是城里的工人,不吃不喝一年下来也存不了这么大的一笔款项,更不消说他们这些操弄庄稼的泥腿把子!
这实在太难为人了。
虽说张云起把话说的很明白,也合情合理,加入自愿,决不强求,不进合作社的后期也可以上工挣工钱。这些庄稼汉子们并不是没心计,张云起是村里出去的,但毕竟现在的身份是生意人,代表的是整个罐头厂股东和工人的利益,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大容易了,可是吧,不跟着一起干,他们心里又不甘愿,这笔账他们算的开,包销合同是实打实的,张云起也早已经表态今年每户农户至少收三千斤花生黄豆,以现在花生黄豆的市场价,只要他们跟着干,一年就能把本钱全盘回来,如果效益再高点,甚至还能有盈余,不出三年,村子里就会大囤冒尖小囤流,家家户户都要发大火成万元户!
这样一条挣钱的好路子,这些穷苦无路的庄稼汉子又有几个愿意错过呢?诶!一分钱穷到英雄汉呐。
当然,个别家里有余钱的自然不用为这事愁苦,到时项目上马直接入股就好,像新任村主任张海军,云溪村头号殷实人家。然而这终究是个别十几个人,村里大部分农户都还是刚刚脱离吃不上饱饭的苦哈哈,一年到头也存不了几个闲钱。
一时间,小礼堂陷入了沉寂之中。
村书记张国瑞和村主任张海军也没有再言语,当初张云起刚提出搞这个专业合作社时的热情已经荡然无存,他们知道眼下的局面不好解,如果是个别几个人缺这笔钱,还能够想办法补上,但这整个村大部分人家都掏不起这个钱,又能怎么办呢?
张海军看着几个汉子在他旁边“叭叭叭”地使劲吸烟,似乎在没头没脑地思量着各自的出路,在一片沉寂中,远处月牙河里传来潺潺水流声,他长叹了一口气,把烟屁股一丢,起身离开了小礼堂。
村里小礼堂距离张海军家并不遥远,几百步路的脚程,张海军带着倦容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张云起和纪灵还有他的闺女张小梅在堂屋泡热水脚,他的婆娘端了一杯浓茶递过来,他摆了摆手,对张云起说:“云起,洗完脚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叔想找你唠唠闲话。”
纪灵和张小梅都看着张云起,她们察觉到张海军的脸色不怎么对。
张云起点头说成。
他拿了擦脚布把脚擦干净,踩着拖鞋和张海军来到院子里,张海军蹲在小院子的门槛上,张云起掏了一根芙蓉王给他点燃,问道:“叔,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海军吧嗒吧嗒抽了半截烟,才面带愁色地说道:“云起,叔想跟你唠唠今晚会上的一些事情,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张云起料想也是这回事:“叔,你说吧。”
张海军掐灭了烟屁股,道:“那我就直说了,云起,你今晚在会上的那些说法,确实合情合理,如果我把你当外人,当成一个纯粹是来云溪村投资做生意的大老板,那我指不出任何的不对,但你不是,你这个大老板不论怎么讲都是云溪村人,根在云溪村!你最后说什么村里搞不了就去乡里镇里搞的话,我不乐意听!村里是有一些短见识的蠢货,见不得别人好,但你也不能一棍子把所有人打死。”
张海军的口气变得有些激动:“叔性子急,话说的不中听,你可别缠怪。你这么聪明的娃娃,村里人的那些难处肯定一眼就瞧得透,但不管怎样讲,他们是很想跟着你大干一场的。这都多少年了,咱们村里的这些庄稼人起早摸黑吃不起饱饭,真是受够了苦!78年家庭联产承包制还没下来的时候,你知道咱们村子里的人穷到什么地步吗?盐都吃不起!好多人就在厕所的墙根下扫观音土调进野菜里吃!现在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又有合作社这么好的一个大设想,有谁会不乐意跟着一起干?”
说到这里,张海军叹了口气:“叔也不想难为你,从新中国成立时起,我和你爸就是对门对户的老邻居,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如果在村里有什么问题,摆在台面上我一定护着你,但现在既然是私下里说这事,我就希望你多讲点感情,既然有这份心帮村里的这些苦哈哈一把,总不能半途而废。就算叔拉下这张老脸求你,你能不能出个折中的主意解决这桩事?”
张云起被眼前这个语气激动的中年汉子给触动到了,过了会儿,他说道:“叔,你不要多想,这桩事我会解决好的。这样吧,龙湾镇镇长你认识吗?”
张海军先是一怔,随即站起来道:“难不成你真要把合作社扩大到整个龙湾镇去搞?那样还有咱们村的份?”
张云起说道:“我再怎么说也是云溪村的人,肯定会以村里的利益为重,先前在会上说的那些话,除非是真没人配合,否则不会那样做的。至于成立合作社的这十二万块钱,村里人如果想跟着一起干,那是必须得出的,出不起,可以,我来想办法帮他们解决,所以叔你不要为这事操心,只是这个股份制合作社是一种新型经济合作组织,在舆论导向和政策层面上,我们都需要把地方政府拉进来,哪怕是地方政府在名义上起一个主导作用,都能为我们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张海军听到这个说法,才算冷静下来:“云起,还是你想事情管顾的周全,既然你这样说,那叔相信你,龙湾镇镇长邹启先我认识,你明天去见他?”
话刚说完,张海军就意识到不妥贴,以眼前这个娃娃如今的身份,名义上又是来这边投资的,真摆在桌面上,县里的那些大官都趋之若鹜,一个镇长级别的官员,哪里还需要娃娃亲自跑去见,于是他又说道:“明天我先找人联系一下邹镇长吧。”
张云起点头说成。
两人在大院门口又点了一根烟,唠了唠张云起他爸的事,直到村子深处连狗吠声都停歇了,张海军才回转屋子里,张云起没什么睡意,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着对面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那是他以前的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些日子送老爸回来扫坟,在里面转了一会儿,看着从小呆到大的院子里杂草横生,墙壁四处开叉皲裂,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个人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张云起侧头,看着双手放在背后走过来的纪灵,笑着说:“透透气。”
“刚才我舅跟你说了不好的话?今晚开会结果不好?”纪灵坐在张云起旁边的门槛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月光之下,她那张小脸流淌着莹白的光。
张云起说:“谈不上吧,第一次开会,结果不好是正常的,求同存异嘛,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纪灵双手捧着精致的下巴,仰头看着星空:“有时候觉得你活的挺累,在乎太多人的感受,就不是自己了。”
张云起笑:“怎么说呢,也不是累,不过活着嘛,总得有人负重前行,才能让身边的人岁月静好。”
纪灵侧头:“哪些是你身边的人呐?”
张云起说:“你不就在我身边吗?”
纪灵就眯眼笑了,她忽然伸手把张云起的头发抓了个乱七八糟:“傻不拉几的小张同学,要开心点咯,我不要你负重前行,我们都要岁月静好。”